赋权观众的目光式民主评格林著人民之眼观众时

对民主的现在和未来而言，最重要的问题可能先是我们需要进一步释放认知力。长期以来，在当代西方的主流民主理论中一直存在一种偏见，它主要由两个层面的误解造成。一方面，主流的民主理论仅仅将“人民”视同直接民主下自主参与、审议和决策的公民；即使现实中的选举制民主已将大多数公民排除在日常政府运作过程之外，但这种理解仍然垄断着对公民形象的认识。另一方面，它又将公民的不投票等行为视为政治冷漠的表现，认为他们已经沦为对政治缺乏持久兴趣的“经济人”，是一种“非政治性的”公民；由此，大多数的公民就沦为不投票、不决策、仅仅是观看少数精英进行政治表演的“观众”。对于这种状况，参与民主、协商民主、共识民主等新型民主模式的倡导者试图加以补救，但他们也未能就公民的角色定位提出新的理解，进而破除上述偏见。

更加令人遗憾的是，一些发现了西方现代民主偏见所在的理论家，最终也被引向对主流成见的重新肯定，比较典型的就是伯纳德·曼宁所谓的“观众民主”（audience democracy）①关于“观众民主”，已经有不少学者予以关注与探讨，但当代著名政治理论家曼宁的观点仍然是最值得关注的。参见Bernard Manin，The Principles of 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Seong Un Kim，“Performing Democracy：Audience Participation in Postwar Broadcasting，”The Journal of Japanese Studies，Vol.46，No.1，2020，pp.61-89；Asimina Michailidou and Hans-J?rg Trenz，“Mediatized Representative Politics in the European Union：Towards Audience Democracy?”Journal of European Public Policy，Vol.20，No.2，2013，；Jos de Beus，“Audience Democracy：An Emerging Pattern in Postmodern Political Communication，”inPolitical Communication in Postmodern Democracy，Kees Brants，Katrin Voltmer eds.，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1，pp.19-38；Gianpietro Mazzoleni，“Mediatization and Political Populism，”inMediatization of Politics：Understand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Western Democracies，Frank Esser Jesper Str?mb?ck ed.，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4，pp.42-56。。曼宁认为，政治过程中传播媒介和运作环境的改变，使得选民更加关注候选人的个人特点，这让深谙如何赢得选民认可的媒体专家更容易当选。②Manin，The Principles of 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p.220.但他指出，诸如允许自由讨论、媒体（如报纸、电视等）被大多数政治中立者所控制等条件的存在，使得投票仍然能够代表选民的声音。③Manin，The Principles of 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p.228.因此，在曼宁看来，观众（与舞台）的隐喻是适当的。④Manin，The Principles of 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p.226.然而，问题在于，当今世界新近发生的事件表明，社交媒体掌握在科技寡头和跨国公司手里，他们不可避免会与一些党派或其主要的领导者存在结构性关系。当选民进入选举场域时，由于媒体的组织和资源的占有不平等，他们往往难以形成独立的偏好或需求，以致最终的选举选择沦为被操纵的结果。因此，在曼宁的“观众民主”中，作为观众的大多数公民的选举往往是媒体宣传自上而下塑造出来的结果，他们在政治生活中的处境仍然是被动的、消极的。

杰弗瑞·爱德华·格林⑤杰弗瑞·爱德华·格林（Jeffrey Edward Green）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自2017年以来，担任安德里亚·米切尔民主研究中心（The Andrea Mitchell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Democracy）主任。在其代表作《人民之眼：观众时代的民主》①格林：《人民之眼：观众时代的民主》，孙仲、陶力行、张鑫焱译，华夏出版社，2018年（Jeffrey Edward Green，The Eyes of the People：Democracy in an Age of Spectatorship，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以下随文注中译本页码。中指出，曼宁把人民描绘成观众，“本应该是意指人民在当代大众民主中并不从事有效的决策”（第124页），却又悖谬地认为人民通过对过去的情况进行回溯性判断，可以重新拥有主权力量，以致最终还是把“作为观众的人民”同化成“自我立法的人民”。因此，观众民主实质上取消了“作为观众的人民”的政治经验，它并没有“追求与观看机制保持一致的授权规范”。（第124页）在格林看来，对一种真正的观众民主来说，其核心原则“旨在于规范和改革观看机制的经验，而非取消这种经验”（第124－125页）。在此基础上，他没有批评作为观众的大多数公民是政治上冷漠的，也没有将他们重构成主流民主理论所坚持的形象，而是探索了一条与观看方式合辙的赋权观众的民主道路。格林发现，当人民作为观众进行观看时，如果将这种行为“提升为凝视（gaze）状态”（第7页），那么观看就变成“审查、观看和实际监督的等级化视觉模式”（第10页），此时凝视则蕴含着一种可以对被关注者进行规训的内在力量。由此，凝视成为人民行使权力的方式，而格林也就找到了能够赋权观众的新的来源。在通过凝视来赋权观众的过程中，格林借用了当代女权主义（男性的凝视）、福柯权力观（规训式凝视）、存在主义以及神学等一些对人民的凝视极有启发的理论资源，再加上对全民投票民主（plebiscitary democracy）的理论转化，最终提出了“目光式民主”（ocular model of popular empowerment或者ocular democracy）。②事实上，目光式民主还应该有其古典资源。雅典直接民主的广场政治色彩自不待言，即使是在古罗马贵族政治之下，迫于选举、竞争等机制的压力，贵族世家也不得不通过“德性的展示”等方式寻求平民的支持。参见刘训练：《德性政治：罗马政治文化的观念构造》，《道德与文明》，2021年第1期，第33－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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